中国基金报记者 赵新亮 赵心怡 邱德坤
中国企业从未如今日这般迫切地寻找新的增长机会。
经过了持续多年的高增长，愈发平稳的增长曲线令企业家们感到不安，为了维持过去信手拈来的增长势头，“极致的竞争”成了企业不约而同的选择。
从2021年开始，“极致的竞争”有了一个更被人所熟悉的表述——“内卷”。当一个行业有利可图时，外部资本、各方人才蜂拥而至，将成本压缩到极致，把价格打下 来。“内卷”征服了一个又一个行业，到了2024年，企业家们开始寻找超越“内卷”的突围之道，他们或用技术升级颠覆原有的竞争格局，或通过“出海”探索新的蓝海市场。
多位企业家在接受中国基金报记者采访时提到，破除“内卷”最好的方式是敢于“卷”，用创新实现跨越式发展，而不是在“泥坑”中打转。“出海”绝非走进舒适区，而是带 着“卷”的精神踏上新的创业之路。
多年以后回看，2024年注定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拐点——从力竭对垒转向技术突破，从“死磕”国内转向放眼全球。最终，拥抱竞争，破除“内卷”。
“卷”，回避不了
作为资本竞逐、研发角力的万亿级赛道，新能源汽车近年来竞争日趋白热化，不少车企掌舵人公开喊话，呼吁减少“内卷”。
2024年6月，有车企掌门人在一个论坛上公开表示，“这样‘卷’下去不是办法。企业的目的是盈利，是为国家做贡献，缴税、就业。我们应该有大局格局，坚持长期主义战略，而不是这样去‘卷’。”现场，这一观点得到了一众车企大佬的赞同，大家纷纷表示，是时候让行业回归良性竞争。
然而，大佬的喊话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。进入下半年，车企“价格战”厮杀更为凶猛。中国汽车流通协会专家委员会披露的数据显示，以2023年1月市场折扣和新车成交均价为基准进行计算，2024年前11个月汽车零售市场整体损失达1776亿元，同比增加931亿元。
光伏领域的竞争尤为惨烈。光伏组件价格一年暴跌超50%，风电主机价格较2020年锐减近65%，储能电芯价格2年之内降低60%……实际上，光伏行业已经明确强化行业自律、为价格竞争划定了红线，但仍无力阻止竞争的加剧，惨烈的竞争无法用一纸行业倡议消弭。
“当下行业的‘内卷’主要是因为市场需求与整体产能不匹配，研发创新不足导致产品同质化现象严重，同时也表明行业的充分竞争。”孚能科技董事长王瑀给出了自己的观点。赛特新材董秘张必辉认为，内卷式竞争源于研发创新不足，产品同质化叠加产能重复建设导致赛道拥挤。下游客户缺乏议价能力，只能通过相互压价争夺有限的市场需求，投资回报率持续下降，甚至引发周期性的深度“洗牌”。
认清“卷”的必然性，自然要接纳“卷”带来的产业迭代、技术升级的结果。比亚迪董事长兼总裁王传福表示，“卷”是一种竞争，是市场经济的本质，市场经济的核心就是竞争。而面对市场的“卷”，企业家不应该焦虑，而是要积极面对。
“我相信所有的企业家都要拥抱竞争、参与竞争，在竞争中发展，为国家做贡献，撑起中国品牌，打造世界级品牌。”王传福进一步阐述道。
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四维图新副董事长、总经理程鹏的认可。他坦言，“公司成立20多年，每一年都变得更难、竞争更激烈，这是很正常的。”程鹏认为，冲进赛道里的竞争对手增多，说明这是个好赛道，有增长空间。如果赛道里的人越来越少，最后只剩自己，说明这个赛道不够好。
“过度竞争导致的低利润率和资源浪费，给企业带来了较大的挑战。然而，从另一方面来看‘，内卷’也促使了市场资源的整合和行业效率的提升。”协鑫（集团）控股有限公司执行董事、执行总裁兼协鑫国际总裁王东说。
“我们关注的不仅是国内市场，还有更加广阔的海外市场。如果企业能在国内竞争中‘卷’赢，说明产品有竞争力，到海外市场也更有竞争力。如果国内市场竞争程度不够，可能无法抵挡更有竞争力的海外企业的产品竞争，国内市场也丢掉了。”程鹏说。
创新，才能跳出泥潭
既然“卷”无可避免，如何在长期的竞争中获胜，就成为企业家们亟待回答的问题。
“‘求新求变’是破除‘内卷’的唯一出路，这要求企业在坚持长期主义和专业主义方面有足够定力。”王瑀告诉记者。
王瑀解释道，“求新求变”是以研发创新为核心，推动企业在产品、市场、制造、管理等方面全面提升。新能源产业是构成新质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，也是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基础。成立之初，孚能科技就锚定固态电池的发展，制定了由三代半固态电池迭代到全固态电池的技术路线规划。如今，硫化物和复合物全固态电池已取得较大突破。
不仅孚能科技，不少企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，创新是破除“内卷”的必由之路。
张必辉直言，要敢于冲破固有认知，通过持续的产品和技术创新，打造差异化竞争优势，开辟产品应用新场景，以品质、性能、品牌为壁垒，才能有效抵御“贴身肉搏”的“内卷”式竞争。
在全球真空绝热板领域，赛特新材作为行业龙头，地位稳固，但面对日益激烈的竞争格局，赛特新材不断开拓，开辟了一条敢于“自我否定”的革新之路。
真空绝热板自问世以来，由于工艺流程等原因，其稳定性、可靠性很难满足市场需求。为此，赛特新材突破产品固有形态，率先推出壳式四边封真空绝热板，该产品采用硬质底壳预成型工艺，不易变形，耐穿刺性能强，且生产过程无折边，品质具有稳定性、可靠性和一致性，并且能够实现生产过程的自动化和无人化。
由于硬质底壳选用塑料或金属材质，壳式真空绝热板抗拉强度高，适用于-200℃~800℃的宽温域，产品应用能够从现有单一的冰箱行业需求拓展至新能源汽车、建筑、储能、高温电器等下游市场需求。
细分领域龙头公司加速开拓的同时，巨头也在积极谋划。
在今年的广州车展上，广汽集团发布了三年“番禺行动”，通过四大改革举措和五大保障，争取到2027年实现自主品牌占集团总销量的60%以上，挑战自主品牌销量达到200万辆。“单纯依赖低价和传统竞争手段已难以支撑长期发展。面对新的市场环境，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，聚焦创新驱动和求同存异，以此提升公司核心竞争力。”王东说。
据了解，协鑫新能源推出了自主研发的第三代“鑫翼连”综合能源管理平台，这一平台的推出不仅提升了公司的服务能力，也为未来的市场扩张奠定了基础。
作为国内大模型领先公司之一，昆仑万维也在“与自己赛跑”。
公司于2024年11月推出的天工大模型4.04o版（Skywork4o）、端到端实时语音对话助手Skyo等技术创新，持续助推天工大模型跨上新台阶。
“克利福德·格尔茨将‘内卷’定义为‘没有发展的增长’。经过了2024年的磨砺，企业家们逐渐找到了破除‘没有发展的增长’的办法，就是通过科技创新实现真正的增长。”一位深耕科技领域的投资人士告诉记者。
探索未知，造新船
中国企业在2024年的出海影像不再是简单的单一画像，而是异彩纷呈的多元群像；辐射范围不断扩大，从东南亚、中东和非洲拓展至中亚以及地球更远端的拉丁美洲；产业形态不断演进，从制造出口转向创新技术和商业模式出口，从世界工厂迈向创新中心。
拉丁美洲成为中国企业拓展海外市场的“新大陆”。在这里，中国企业不仅在服饰、汽车等传统领域深耕细作，还在农业科技、可再生能源等新兴领域播撒希望。中亚地区则成为五金、互联网、新能源等领域开拓市场的“新绿洲”，中国技术和中国制造在此交相辉映。东南亚、中东和非洲这三个曾经充当中国企业海外征途“桥头堡”的市场，如今迎来了更深层次的合作，从泰国的高科技园区到阿联酋的智慧城市，再到肯尼亚的铁路项目，中国企业紧贴当地需求，实现了从产品输出到技术与资本合作的升级。
如今，“价值链出海”已成为企业拓展市场的新趋势，不仅仅是产品的海外拓展，更涵盖了品牌、研发创新以及商业模式的全方位国际化。
蔚来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：“2024年，我们进一步增强了在欧洲的研发和服务能力。4月，蔚来在德国柏林开设了智能驾驶中心；6月，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开设了欧洲最大的蔚来中心，在挪威奥斯陆启用了新的体验中心。”
据介绍，广汽集团正积极推动海外本地化生产、产业生态出海，逐步实现“整车出口+本地化运营”两条腿走路。目前，公司已布局全球六大海外仓，泰国、马来西亚、尼日利亚KD工厂已顺利投产，印尼工厂将于明年初投产。此外，广汽集团还将继续探讨在欧洲、南美、非洲等地建设生产基地的可行性。
比亚迪已在海外设立多个生产基地和研发中心，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布局；小米也完成了产品和品牌出海，进入模式出海阶段；跨境电商领域的“出海四小龙”——SHEIN、Temu、速卖通以及TikTokShop，依托中国的生产供应链优势，结合中国物流出海“三剑客”——菜鸟、极兔、Lalamove的高效组合，迅速崛起，正在重塑全球电商的格局。
在高科技领域，以阿里云、字节跳动、美团为代表的中国企业，正以云计算、人工智能等技术，重塑全球数字生态。今年，中国企业自主研发的游戏在海外市场的销售收入同比增长13.39%，总额达185.57亿美元；美国、日本、韩国、德国和英国是中国移动游戏出海收入前五名的国家。
以昆仑万维为例，今年前三季度，公司海外业务收入占比进一步提升，达到89.68%，同比增长5.62个百分点。公司在AI应用领域推出了一系列新产品，覆盖音乐、短剧、社交及游戏领域，并取得了显著的进展。
医疗器械行业这个曾经的出海短板，如今找到了“精准医疗”的突破口。从远程医疗系统到精准诊疗设备，中国企业的医疗器械正凭借其高效、精准的优势，赢得国际市场的青睐。
对于新格局下的出海新动能，中国银河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章俊认为，新兴技术深刻改变着各行业的运行模式和格局，也为中国企业出海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支持。同时，产业变革和跨国分工格局驱动全球产业链重塑，从成本效率优先转变为安全韧性优先，中国企业进入在全球范围内布局供应链的新阶段。
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罗志恒认为，出海潮中，中国企业有以下优势：首先是有国家政策为推动企业“走出去”保驾护航。一方面，构建高水平的区域贸易合作。中国与全球多个国家构建多边合作关系。2022年，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》（RCEP）全面生效，中国与各成员国的合作更加紧密，进一步增进国家间的平等信任、睦邻友好、互利合作，为中国企业出海构建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；另一方面，简化境外投资审批管理制度，便利企业境外投资。
其次，中国有强大的供应链产业链优势。中国产业链规模庞大，产业配套完整，拥有41个工业大类、207个中类、666个小类，是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。强大的制造能力和产业链优势是企业出海的根基，为中国品牌源源不断地注入竞争优势。
大航海，无惧风浪
船行水上，风浪自然不可避免。
国际政治和经济环境的变化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与此同时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化背景、法律法规、发展情况都存在差异，可能导致企业在海外市场在进行产品研发、营销策略、发展规划等方面出现偏差。
罗志恒提到，本轮出海潮对企业的管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。出海不同于出口，输出的不仅是商品，还有品牌理念和管理能力。
2024年是全球“大选年”，包括美国、印度、墨西哥、南非等在内的75个国家或地区举行大选，至少涉及全球约一半的人口。此外，特朗普多次表示将在2025年对华增加关税，中国企业出海或会受到一定的冲击。
“某些国家和地区的政策变动非常快，这可能会对项目进度产生影响。除此之外，跨国项目还要面对非常复杂的政策风险、市场波动以及供应链管理等问题。”王东在回顾公司2024年海外拓展的经历时指出，“中国企业出海需要强化项目可行性研究与风险评估，加强国际政策环境研究，及时调整战略，同时还要通过与当地企业和政府紧密合作，有效提升市场适应性。”
王瑀直言，在海外尤其是欧洲、北美等地投资建厂远比想象中艰难。地缘政治、贸易摩擦等背景因素无法回避，而当地的电动化进程放缓、市场需求不及预期等因素更直接地影响中国企业出海。尽管困难重重，王瑀强调，人类社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共通的，而科技发展又是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，两者在本质上没有国别之分。长远看“，走出去”是企业发展的必然趋势。
2024年，赛特新材在实际考察了土耳其、泰国等国家后发现，简单的产业转移对开拓海外市场没有意义，提高真空绝热板生产自动化水平，实现生产过程的无人化，才能让企业出海事半功倍。赛特新材迅速调整策略，认为当前的任务是加快壳式四边封量产工艺的落地，为未来企业出海扫清技术障碍。
货拉拉的海外品牌Lalamove今年正式进军日本和土耳其市场。在谈及企业国际化的核心能力和竞争优势时，该公司相关负责人强调了两个关键因素：可复制性与本地化。首先应该考虑公司的经营模式是否可以“复制”至海外市场；其次需要实施本地化运营，包括团队人才、业务场景、平台服务等。Lalamove进行了不少尝试，比如，在菲律宾推出司机伙伴招募计划，在马来西亚组建反欺诈技术团队等。
欧美成熟市场中，中国电商企业在美国的增速最快
新“大航海时代”的序幕已拉开，2025年中国企业将驶向大海的更深处。
Lalamove相关负责人表示，海外市场存在较大的机遇。从市场需求来看，中小企业是不少国家的命脉，经济发展令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对物流服务的需求不断提升，这带来了巨大的市场空间。此外，全球物流行业正向数字化、智慧化转型，为创新商业模式和服务带来机会。
王瑀也称，新兴市场尤其是“一带一路”沿线国家和地区对新能源的需求潜力巨大。孚能科技与土耳其自主电动汽车品牌Togg的合资公司siro的名字就取自“silkroad（丝绸之路）”，该公司是土耳其第一家动力电池企业，未来将建成孚能科技面向欧洲、中东、北非市场的制造服务基地。
昆仑万维透露，公司计划在2025年继续加大在AI大模型和各垂类行业应用的研发力度，预计相关业务收入将对公司整体营收产生重要推动作用。这一策略旨在通过AI技术驱动多元化应用创新，为昆仑万维全球化业务的增长夯实基础。
“在贸易冲突风险或将加剧的预期下，国家继续深化‘一带一路’合作，稳定出口；中东、东南亚等热点地区基建需求旺盛，我国工程企业出海具备增量发展机遇。近年来，我国工程企业出海动力足，同时在向高质量可持续发展转型，新订单增量或取得突破，未来海外收入和业绩增长值得期待。”中信证券表示。
毕马威认为，伴随着“全球南方”合作日益紧密，以及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持续推进，中国与新兴市场经贸领域合作正在不断加强。中国企业积极参与沿线国家的基础设施项目建设，不仅为当地带来了产业发展机遇，也将为中国企业“走出去”提供广阔的市场。在政策支持下，预计未来出海企业在东道国的投融资环境、政策环境或将更为宽松，企业营收预期也将更加稳定。
